陈白尘和南京大学的『47号工场』
发布于:201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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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尘(1908-1994)原名陈征鸿,又名陈斐,江苏淮阴人。1930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曾参加南国、摩登等剧社。后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7月任共青团淮盐特委秘书,后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独幕剧。1935年出狱后在上海从事文学创作。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解放后参加创作了电影剧本《宋景诗》和《鲁迅传》等。1977年创作了历史剧《大风歌》。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1978年后受聘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主持建立了戏剧影视研究所,这是国内第一个戏剧学专业博士点,培养了许多戏剧人士。
登上中文系的二层小楼并不费劲,74岁的陈白尘教授走路从不叫人扶,但是他今天急切地叫我扶着艰难地爬上了楼梯。——他到北京参加全国作协理事会,一回到南京就扭伤了腰,已经卧床几天了,但是今天这个“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会”,他是不能不参加的。陈白尘的三位话剧创作研究生,要通过他们的毕业答辩,由国家来“验收”了。这比陈白尘自己的文章、剧本由报刊、出版社、电影厂、剧团以致最后由广大读者、观众来“验收”,更使他的心情激动。对于这几位研究生三年来苦攻话剧创作的成绩,他是心中有数的。然而在这个过于庄严的场合,这位著名的现代剧作家,心情似乎难以平静……
一
1978年9月,陈白尘到南京大学当教授,并任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次年暑假,他招收了第一届话剧创作研究生,并主持建立了戏剧研究室。美国著名戏剧家贝克教授(1866-1936)曾在哈佛大学主持名为“47Shop”(47号工场)的一系列戏剧课程,专门培养剧作家。具有世界影响的美国剧作家奥尼尔(1888-1953)就是出自这个“工场”。现在,随着老剧作家陈白尘的到来,南京大学有了自己的为社会主义祖国培养戏剧人才的“47号工场”,这在全国综合性大学中是个首创。对于一向重理论研究轻创作实践的大学中文系,它带来了一股新鲜活泼的艺术空气。首次招生,应者云集。陈白尘教授亲自审阅剧本,亲自对考生进行复试。陈老选拔人才的取舍标准,体现了他的革命现实主义戏剧主张和美学追求。首先,他立志造就与时代、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有思想的人民剧作家,而决不去训练那种避开生活的暴风雨,单纯追求雕虫小技的“编剧匠”。他绝非轻视编剧艺术技巧,而是认为它只有表现着作者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和对真理的热烈追求时,才是有意义的。在考生送审的本子中,有的在编剧技巧上已经颇有水平,但在主题的提炼和人物的塑造上缺乏特色和新意;有的虽然在技巧上尚幼稚,但其中跳动着一颗热烈探求生活底蕴、顽强表现人民意愿的心,于粗疏质朴之中透出一丝独特的“闪光”。陈老毫不犹豫地舍前者而取后者。江苏省高淳县青年编剧姚远应试的多幕剧《大树下》,当时离发表或演出的水平还有不小的距离,然而落笔不俗,情真意切,焕发着三中全会以后思想解放的精神。总之,陈白尘教授取舍的原则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宁稚嫩而不俗,勿老成而平庸。
至今我还忘不了“迟到的考生”李云龙被破格录取的动人情景。考试刚刚结束,李云龙寄来了剧本《有这样一个小院》和一封强烈要求报考陈老研究生的信。——他没有及时见到招生广告,耽误了报名和考试。那时,《有这样一个小院》的演出正在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尽管不少同志坚持三中全会精神,据理驳斥了对这个剧本的一些无理指责,这个戏在当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支持。陈白尘读完这个剧本,感动得流了泪,决定破格录取他为研究生,终于使这位“迟到的考生”进入了南京大学的“47号工场”。
二
转眼三年过去了。三年来,陈白尘不仅自己发奋写作,不知老之将至。在他50多年的创作历程上开辟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而且为培养戏剧新人的成长付出了宝贵的心血。他对学生既宽容大度,又严格以求。他不以一作之成败得失论人,也不以自己的艺术风格匡定青年人探索的路子;允许试验,真心支持学生去学习别的剧作家的艺术经验,但这借鉴必须建立在自己创造的基础上。从作品主题思想的把握到题材选择、情节提炼、语言运用等一系列艺术上的处理,他都严格“把关”,不准有丝毫的粗制滥造,不准教条地照搬模仿。来自北京大杂院的工人的儿子李龙云,他的毕业创作五幕话剧《小井胡同》是描写从解放前夕到八十年代北京市民生活变迁和心理历程的,这使他顺理成章地要学习老舍的戏剧风格。陈老支持他这样做,但严格指出:“老舍用过的手法,不要再用了,要有自己的创造。”小李说:“这要求太‘残酷’了,但它是正确的!”这样做的结果,使《小井胡同》从构思到人物塑造都取得了一些不同于《茶馆》的特色。如果说李龙云尝到了温暖中的“残酷”,那么姚远却感到了“残酷”中的温暖———陈老以热情的鼓励和切实有效的指导,使他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苦闷中找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欢乐。他入学时带来的《大树下》,在陈老精心指导下八易其稿,在1981年的全国话剧剧本讨论会上得到了一些同志的关注和好评。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接近成功的本子不得不暂时“搁浅”了,这使姚远十分苦恼。陈老说:“文章千古事,有出息的剧作家决不去计较一个剧目的得失。”姚远苦恼而不气馁,他抓紧时间构思了第二个剧本。但陈老经过再三斟酌,觉得这个本子题材的含量不够大,对其中的生活,作者也缺乏独到的体验和见解,劝姚远暂且放弃了它。事隔不久,姚远在导师的启发下绝处逢生:他从自己最熟悉、最有体会的生活仓库里,挖出了表现一个县剧团的艺人在十年动乱中的生活和斗争的《下里巴人》的题材,一谈构思,陈老就欣然赞同。陈老事后对我说:“我听姚远谈到马大年投考剧团一节时,笑过之后流下了眼泪。”现在人们看剧本或看演出时,效果不也正是如此吗?为了使这个剧本赶得上毕业答辩,姚远急着写,陈老赶着看,看了再改,改了再看,整整苦战了一夏一秋!郭顺是三位研究生中最年轻的一个,在思想和艺术上也比他的师兄们显得稚嫩一些,他的敏感、冲动常会跑到他的生活积累的前头。陈老对他的要求是严格的,他三年来在话剧创作上的进步与老师的严要求是分不开的。
陈老很重视造就出走中国自己艺术道路的话剧创作人才。不论在招生考试时还是在训练辅导中,他总要和学生热烈讨论和探询对话剧民族化问题的看法和设想。他认为,西方“现代派”的某些艺术手法是可以借鉴的,但一定要加以消化,为我所用,而不要徒作技巧的炫耀,以花样翻新掩盖生活底子的不足。
三
陈白尘不仅教学生写戏,更重视教学生生活和做人。李龙云在给姚远的一封信中说:“还记得吗?有一次在陈老家喝酒,陈老谈起了他在干校放鸭子的生活。我问陈老:‘如果再搞文化大革命怎么办?’陈老朗声笑着说:‘我领着你们一块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但很快,他的笑声止住了,正色对我们说:‘我们才不告别生活呢!作家应该是生活的真正拥抱者。作家总是在苦斗中。你们走到这一步,不后悔吧?作家就是为最广大的人民而写作的,作家是从事下里巴人事业的人!’”
三年后的答辩会上,在座的有专家、教授、剧作家。剧作家于伶、李天济寄来了书面意见。部队剧作家刘川是陈老的学生,今天也特地赶来参加“同门师弟”的答辩。空气似乎过于严肃了一些,三位研究生都有些紧张。“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们不必拘谨!”———陈白尘以他喜剧家的幽默使气氛活跃了起来。答辩会整整进行了一天半。这里没有经院式的纯理论的空谈,每一个戏剧理论问题的质疑与答辩,都紧紧结合着艺术创作实践,牢牢扣住具体作品的剖析与评价。答辩的结果,三位研究生被授予硕士学位。南京大学“47号工场”的首批产品由国家“验收”成功了!参加答辩会的所有同志的心,都象这间三面有玻璃窗的房子一样敞亮和开朗。陈老压抑不住自己满意的心情,兴奋地说:“匡亚明校长对我说:‘你培养的学生应该超过你,如果超不过你,那就是你的失败!’你们说,我失败了吗?我没有失败,他们在不少方面已经超过我了,如李龙云在人物刻画上,就颇有其独到之处。”
当陈白尘走下楼梯时,有没有叫我搀扶,我忘记了。因为我当时被这样一个想法占去了全部注意力:一支烛光不管多亮,总有燃尽成灰之时;但当它以自身之火燃起另外的无数烛光时,它的生命将永照不熄!如果在我国多有几个象陈白尘这样能够开“工场”、带学徒、出产品的老剧作家,那对于人民戏剧事业的繁荣发展,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将是一件多大的好事啊!
答辩会至今已过去近一年了。这三位研究生也已经在新的岗位上工作近一年了,他们的毕业创作也经过了初步的社会检验。李龙云的五幕话剧《小井胡同》在《剧本》月刊(1981年5月号)发表后,得到了评论界的好评。他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后,又完成了大型剧本《这里不远是圆明园》(见《收获》1982年第5期)。据悉,《小井胡同》一剧也将被作为剧院重点剧目来排演。姚远的《下里巴人》也在《剧本》月刊(1982年6月号)发表,并由江苏省话剧团公演,得到了一致的好评。姚远是留在学校做陈老助手的,正一面工作,一面酝酿着新作,一面还要从事一些教学工作。郭顺被分配在中央戏剧学院工作,他的毕业创作已被一家大型文学刊物选中,不久将发表。这就是陈老的第一代研究生,这就是南京大学“47号工场”的首批“产品”。
陈白尘说过:“我即使是一块药渣,也还要再挤出点药来!”在老剧作家的暮年夕照中,这是一句放光的语言,而且他是以自己放光的行动证实了这语言的。
(本文原载2011年5月30日《南京大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