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追念太老师程千帆教授
发布于:2008-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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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悼念程千帆先生的诗词中,最能引发我心灵共鸣的是钟振振教授的悼诗,他说:
绕篱芬馥尽兰荪,大道所存师所存。每恨江南无积雪,不教孺子立中门。
前两句是对逝者的赞誉,说程先生教出了一批可传其学的优秀学生,所以先生虽逝犹生。后两句说自己深以无缘受诲于先生为恨事,把“程门立雪”这个典故反过来用,兼得李商隐“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和施肩吾“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二诗立意法眼的妙处:不说自己无缘成为程门弟子,而说江南少雪,就是有,也积不住,使自己连表达一下求教诚心的机会也没有。我受程先生泽被的因果,钟先生的前两句诗中说得很透,因为这些年的自学主要是在程先生的弟子莫砺锋、张伯伟等先生指引下展开的。而后两句则因有往事作为印证,使得这深得唐人妙处的诗句在我心灵中产生了共鸣。所谓有可供印证的往事,是指我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与程先生的一面之缘,那时正好是雪后初霁。
其时我正处于一种精神的迷途之中,白日里看着《围城》一类的小说,在呆呆的傻笑中打发着光阴,晚上去夜市练摊,卖些仿金利来领带,鳄鱼皮包之类的货物,以挣得第二天的饭钱。那时,《围城》这部小说刚刚从尘封鼠啮中被发掘出来,很风行,套用作者钱钟书的戏言,因为蛋好吃,人们就要来关注这只下蛋的老母鸡,“五·四”前后有这么个说法:外国人到北京有三看,一看故宫,二看长城,三看是辜鸿铭的辫子,现在按这说法翻造出了一个新的说法:外国人到北京要象看长城故宫一样去看钱钟书。我没机会去看钱钟书,就问来南京访学的舅舅,想从他那儿知道知这位作者的概略。二舅善谑,就说:“学者越大差别越小,我带你去看个大学者,大同小异,与钱钟书大同小异……。”我想,闲着也是闲着,那么,就去看看大学者吧,于是我们舅甥上了路。雪后初霁,路滑难行,我们舅甥走得很慢,边走边闲谈,话题当然集中在我们将要去拜见的这位大学者身上,舅舅对我回忆起了当年在珞珈山上的往事:“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先生面前考《中国文学史》的情景,那时学苏联,采用口试,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轮到我考试,那天天很热,我抽到的题目是《杜甫的反战诗》,我全文引用了《悲陈陶》、《悲青陂》、《兵车行》,先生手挥蒲扇,双目微合,听我背诗,听我所谓的分析,身上的绸衬衫已完全被汗湿了……”,听着听着,我走了神,开始在脑中勾勒起这位昔日身穿绸衫,手挥蒲扇,微合双目的老师今日的形象:枯瘦如柴,步屐蹒跚,双目无神、南北莫辨……。
不觉间我们来到了汉口路上的一个小院,这是一个很干净,也很幽静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水杉,疏落有致地屹立着,树根下有些残雪,静静地泛着莹光,几栋并不高的楼房别致地“摆”在树下,被那雪的莹光映着,给人以洗心的清雅。
舅舅带我走进其中的一栋楼,上二楼揿响了门铃。门打开了,舅舅见了开门的人,赶紧鞠躬,九十度的,口诵:“程老师,您好!我是王同策。”我看见的是一位穿着中式棉袄,不高,微胖的老人——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跟在舅舅的身后,很清楚地看到,那老人也还以一躬,同样九十度!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朗然的声音:“同策,你好!”进屋,坐定,倒茶。舅舅问安,先生致谢。然后是闲谈。我们舅甥被让到了屋内的沙发上,先生则坐在书桌前的一张藤椅上。他们谈话,我在一边听着,因为对先生与舅舅所谈的内容我毫无兴趣,所以,听了一会儿,我就有些不耐烦了,开始左顾右盼,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这是一间并不大的书房,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我们坐着的这对单人沙发和先生面前的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以及先生坐着的那把藤椅之外,还有的就是环壁而立,里外两层整齐地放满了书籍的旧书橱。那一鞠躬和这屋中简洁的陈设,以及这环壁的藏书让我对老人有了很好的印象,哦,大学者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朴实而和善的活在一堆书中……
然而这刚刚建立起的好印象被先生那伴在悠长的叹息中的一句话给打断了:“唉——,你们这些弟子都不争气”,是说舅舅吗?这似乎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于是倾耳静听。
原来,刚才是舅舅对先生说到自己前不久回母校武汉大学的所见所闻引发了先生的感慨,先生便也对舅舅谈了他最近一次回武汉大学的情景,那句“不争气”是他接见众弟子时的训诲!最后他说:我是爱珞珈山的,那里销磨了我三分之一的生命啊,何况你沈老师还埋在那里!接下来从武汉大学出发,他们谈到了一些学林人物的情况,依稀记得那天先生提到的名字有:唐长孺、张舜徽、王瑶、王元化、李一氓、杨公骥、张松如。具体的内容今天我已不能准确复述了,大多是说这些先生人品之好,学问之精,并不浮泛说来,而是都是有具体的例子为佐证的。如张松如先生,亦即《解放军军歌》歌词作者公木,先生先是向舅舅了解张先生的情况,舅舅如实汇报,先生命舅舅回长春后代为问候张先生。然后先生说了这样一件事:在全国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的一次工作会议上,其他领导人或因病不能视事,或因事不能分身,最终,一件极为头疼的事——分配工作经费——只好由公木先生主持进行。先生说:这次经费分配基本没有引发什么矛盾,这从来就是难得的事,究其原因就是张先生做事很公正。当时,我殊有些不以为然,这“公正”二字还值得先生你这么称道一下吗?多年之后的今天,在自己承受了很多不公正,自己也或有意或无意做了一些不公正的事之后,我才明白这“公正”二字在天地间的是多么的难得!说完了张先生,话头自然地转向他的学生丛文俊,先生很关切丛文俊在吉林大学工作的情况,舅舅的汇报中颇多嘉许,特别言及丛先生的书法为吉大同仁称道。先生孩子似的开颜欢笑,边笑边对舅舅说:他在这方面是比较擅长,我这儿有一个卷子你帮我带给他。先生说这是一家出版社影印的他的老师胡小石先生手书唐诗长卷,是出版社送给他的。顺着丛先生这个话题,谈话的内容延伸到了南京大学,舅舅问及老人在南京大学的工作和生活,先生似乎陡然来了精神,但谈着谈着,不由得又在愉快中掺入了些感伤:
“大文章己经不写了,我己超越不了我自己了,不写了!现在只能写写回忆和小品了,千把字,数百字而已。”
“我很快乐,我的著作在朋友和学生的帮助下基本都完成了出版了,较之陈寅恪先生“盖棺有日、出版无期”,我要幸运得多啊!”
“今年最后一个研究生答辩完了就算全退了,本科生、硕士生的课是早己不上了,早先的学生,像莫砺锋、徐有富、张伯伟他们已能把我的课接过去了,不过我倒是很愿意去上上课,只是体力己跟不上了,上不动了。现在只能给博士生们开开讲座。”
怕引起先生的感伤,舅舅把话题转到一些学术工程的进展,以及从事这些课题的学者的一些逸事,这又引发了先生的感慨:一些中青年学者,被读学位、评职称、分房子等一系列与个人生活、生存密切相关的事情分去了相当大的精力,这怎么能让他们做好这些工程?这样下去怎么行啊?可也没什么良策,在无奈之中先生说了一件事情:“我有一位朋友(我一直想知道这位“朋友”的名字,前不久,才从张伯伟先生的《诗品》课上才得知这位先生就是陈延杰)解放前在大学教书,职称是讲师,一直没有评上教授,原因是那时大学聘教授跟今天有一个共同点——要论文,要专著——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严重,但他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是个诗人,他始终觉得,就这样在大学教教书,写写诗就很好了,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精力去搞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不觉间己是夕阳西下,我们起身告辞,先生起身相送,出门,先生对舅舅讲说:“我现在老是想让朋友给我来信,我却总是想不起来该给朋友去信;老是想有朋友来看我,我却不大愿去看朋友。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回去了常来信,以后再来南京,要到我这里来……”从楼上下来,我注意到,那水杉树下的残雪又化去了些许,只是那莹光因了暮色,反而显得更加明亮了!
告辞出来。想起先生刚才谈话中一些我不大懂的地方:如先生为什么说他已不能超越自己便不再写下去;公木先生的“公正”有什么可称道;面对学界的些问题,在无奈之际,先生为什么会言及一件与所谈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等等。因为临别的那一段话似乎是最轻松、最好玩的了,所我便想从这里开始我与舅舅的交谈,但当我用略含谐谑的口吻复述了先生刚才的那些话,并说先生真是直率得可以的时候,舅舅沉吟了良久才轻轻地说:“人老了都是这样,先生的年纪大了”!我听得出舅舅话语中的感伤,所以也就把心的不解压在了心中,没有继续再问下去,但这些问题却一直萦绕于心。
也许是为先生那飞扬的神采所感染,也许是因为上面那些问题在心中的纠缠,加之毕竟是在一个崇尚知识的环境中长大,对自己没能考进大学接受正规的学院制教育心有不甘,所以这以后没有多久,我便决定自学中国古典文学。我把这想法告诉写信告诉舅舅,舅舅很高兴,并告诉我两点,一是要做好“坐冷板凳”十年的心理准备,切不可一曝十寒,三心二意;二是可以看看程先生的《治学小言》,从这里入手。后来,其时在南京大学读书的友人王庆兄为我从南京大学图书馆借来了《治学小言》,我便按这部书中所说的话开始了自学,再后来,在南京大学化学系的俞慧洵托周栩兄告知,不妨到南京大学中文系去听听课,于是在九二年的秋天,我冒昧地踏进了莫砺锋先生《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史》课的课堂……我得到先生逝世的消息已是很迟了,匆匆忙忙的赶去吊唁,因为与早早师妹一起上过一些课,彼此熟悉,加之又是平辈,于是便将《唁函》写给了早早,其间我说:“八年来,因为天资愚钝和懈怠,学业所成无几,但受先生以一生的生命致力于学术的精神的感召,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自学,而且在我心中还有一个梦想:等到我能写出一篇被莫、张二师均认为合格的学术论文时,恳请二师援引,以再传弟子的身份前去拜望先生,聆听先生的教诲,如今此愿难偿,永成憾事!”自从开始自学,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但就在这个心愿快实现的时候,先生远游了!真是遗憾!
其实,我是有好几次机会再见先生的:一是后来舅舅再来南京去看望先生时曾要我同行,二是后来先生为南京大学“素心会”的同学做演讲,刘重喜兄曾把开会的时间地点告诉过我的,但因我己在一所中学作了职员,在单位己经允许我一周去南京大学听两到三次课的情况下,如果在其它时间再擅离岗位就不好说了,转念再一想,见先生的机会还是有的,这次就算了吧,于是就没去。
这几天,从网上看到先生近一两年的照片,不由的忆起一件往事:开始自学以后,我还真的在南京大学校园里又见过先生一次,只是先生己没有九一年底时那么胖了,不但不胖了,简直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我只觉得眼前这老人很眼熟,但具体是谁呢?想不起来!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得赶紧去上莫砺锋先生的《杜诗研究》课,于是也就很快淡忘了刚才的那位老人!直到今日,才想起当时这位老人竟就是我渴慕己久的太老师程千帆教授。南京的那场雪是很大的,我们舅甥所以会步行去见先生,就是因为道路上扫雪不及时,路面结冰导致交通不畅的结果,可是那小院的主人是很勤劳的,等到我们去时,那小院的积雪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了……而这一次在我已按照他的治学路子学了许久之后见到他本人时,我竟错过问他一声好,告诉他是他的一席话改变了一生人生轨迹的机会。无缘见不相识,除了“无缘”,还有别的解释吗?
回顾这些年来走过的道路,总的来说是笼罩在先生的精神之下的,循着先生指示的路子在学着,其间绝大部分是他的学生我的老师手把手转授的,很小的一部分是个人讽颂收存在《程千帆沈祖棻学记》和《古诗考索》中的遗教感悟到的,随着学习的深入,当日谈话中我不解的内容多少能理解一点了,比如,当日针对先生说:“我己超越不了我自己了,不写了!”我想,他随便怎么写不也比我们要强得多吗,等我读到他说的:“杰出的诗人不希望重复别人,伟大的诗人则是进一步力求不重复自己”时(语见江苏古籍出版社《宋诗精选》第81页),我才明白我当日的想法是多么无知……如果今日能再一次聆听先生的教诲多好啊!可是,造物弄人,从初见促使生命选择的确定到立下再竭先生的誓愿,到真的再见面竟不能相识的错过,……这一切,都让我读到钟振振教授的诗后,要不由自主地忆起汉口路上那个小院中那几丛残雪散发出来的莹光,尽管只是几丛残雪的微光,竟然照着我走了这么远!
随着学业些许进步,这两年,职员身份的我也开始参与一些教学事务,这几天,与几位比我更年轻一些的老师一起备课,准备到阿累的《一面》时,其间一位说,上这一课最头疼的就是学生会怀疑文章情感的真实性,他们不能相信,与鲁迅的一面之缘就能改变阿累一生的人生选择?我想了想,对他们说:“迷茫中的青年若能得到鲁迅那样的一代宗师的指导,哪怕只是一面之缘,哪怕只有聊聊数语,但就是这一面之缘、聊聊数语,也会对这青年产生巨大的影响。你们可以把我的经历讲给学生们听,我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的原因是我有幸旁听了一位八旬老人教诲他的一位“白头”门生的话。这位老人叫程千帆,是南京大学刚刚故去的教授。”
听我提到程先生的名字,一位爱好古典文学并且勤勉地钻研的同事问我:“我看到报上发的《讣告》了,上面不但说他是古代文史专家,还说他是教育家,先生在教育方面也有研究吗?”我能理解同事这一问,他比竟年轻,对“教育家”三字的理解也许有些狭隘,我回答说:“先生没有专业的研究教育学理论方面的著作,但先生的业绩是无愧于‘教育家’这三个字的”。
是的,在我的老师们的心中,在作为再传弟子的我们的心中,乃至在像钟振振先生这些虽未师从于先生的学人们有心中,先生是无愧于“教育家”这三字的,我看到,在诸师的博士论文的《后记》中,均深情地感谢先生对他们的教诲;先生逝世,诸师又在哀痛中和泪撰文,回忆自己多年追随先生所受的教益。诸师的这些回忆文字无疑将是后人了解先生在教育方面的贡献的第一手资料,至于作为再传弟子的我,正如鲁迅先生的一席话影响了阿累的一生一样,千帆先生的一席话已经改变了我人生,而且必将影响我生命的全程。现在我把这一面之缘,以及这一面对我这个“复读书三十年”或才可勉强计入“不争气”之列的再传弟子的影响写出来,权为释证《讣告》中的“教育家”三字再提供一条证据!
2000年06月20日初稿
2003年06月0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