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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从金陵中学到金陵大学

发布于:2008-04-08    来源:互联网   文章阅读数:

三四十年代的南京高校,人文气氛十分浓郁,名师荟萃,贤者毕集。程先生曾经受业于黄侃、吴梅、胡小石、汪辟疆、商承祚等名师门下,这样得天独厚的学习条件是令后辈学子望尘莫及的。后来尽管在文革中遭受困厄,学术生涯一度中断,但因为有早期打下的扎实的学术功底,加上孜孜不倦的努力,遂有了程先生晚年的辉煌成绩。 有趣的是,程先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选择中文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的,也因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是,他相信自己无论选择哪一专业都能够学有所成。他说,如果当初学了化学,“成了戴(安邦)老师的学生,我也会在配位化学方面作出成绩来,不会当戴老师的不争气的门徒的。”这等志气实在令人敬佩。 接受现代教育(节录) 1928年的秋天,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私塾学习改进新式学校,从汉口来到南京,考入金陵大学附属中学初中三年级,作为一名插班生,开始接受了八年正规的现代教育,直到1936年大学毕业。 我在金陵中学学习了四年,开始从多方面接触现代科学。我至今怀念在中学时代给我教益的几位语文老师:带着浓重安徽口音的张剑秋先生,他的诗人风度和抒情性的讲授是非常富有吸引力的;泰州林从周先生永远是那么容止闲雅,谈笑从容.知识就在不知不觉中流进了学生的心田脑海;余姚黄云眉先生,后来是海内外知名的明史专家,在上高中三年级课时,二个学期只为我们讲了一篇曾国藩的《圣哲画像记》,事实上却是以此为纲,上着国学概论的课。这种概论式的宏观论述是我在私塾学习时所不曾接触过的,所以“受之者其思深”由于我在作业中发表了一些对李商隐诗的谬论;黄先生还特地将我叫去;勉励有加。这些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是我难以忘怀的。 在高中时,我遇到一位极好的化学老师:宁波王实铭先生。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我对化学兴趣大增,成绩也极好。1932年8月我升人金陵大学时,原先准备读化学系,但当我去注册交费时,竟然要付一百多块钱。我父亲当时失业,无力负担,于是我遍查各系交费情况,发现中文系只要化学系的一半,我就进了中文系而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这也似乎有些偶然。人生道路是被偶然所决定的呢,还是有其必然性,对此,我常常感到迷惘。我不知道偶然性只是在诸必然性的交叉点上出现的说法,能否说明这个令人迷悯的问题。这样,我就没有机会当戴安邦等老师的门徒,却做了黄侃、吴梅诸位老师的学生。我想,如果当初成了戴老师的学生,我也会在配位化学方面作出成绩来,不会当戴老师的不争气的门徒的。 进入大学以后,现代文、现代的科学和现代的意识,对我来讲受益匪浅。我跟王绳祖先生学欧洲近代史,他从维也纳会议讲起,一直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然后跟陈恭禄先生学中国近代史,从鸦片战争讲起。还有一门社会科学概论,是一门通论课,教社会学两个星期,经济学两个星期,法律学两个星期,人类学两个星期,等等,都讲得很扼要,讲完就考试授课教师名叫虎臣,是个回教徒,后来去了美国,一直没有回来。他博学多能,也非常会讲课。所有这些课程,使我由一个完全接受鸦片战争以前的知识的人,通过两年的训练变得“现代化”了。我也由过去的读写之乎者也,开始写新诗和白话文。然后再开始接受在今天我们看来是国学大师的训练。三十年代南京的高等学府中,大师云集。有的我获得受业门下、亲承音旨的机会;有的虽未尝从学,却也曾进登龙门,有所请益。现在想起来,确实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跟黄季刚(侃)先生学过经学通论、《诗经》、《说文》、《文心雕龙》;从胡小石(光炜)先生学过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甲骨文、《楚辞》;从刘衡如(国钧)先生学过目录学、《汉书·艺文志》;从刘确果(继宣)先生学过古文;从胡翔冬(俊)先生学过诗;从吴瞿安(梅)先生学过词曲;从汪辟疆先生(国垣)学过唐人小说;从商锡永(承祚)先生学过古文字学。我是金大的学生,但中央大学老师的课我也常跑去听,因为那个时候是鼓励去偷听的。我曾向林公铎(损)先生请教过诸子学,向汪旭初(东)、王晓湘(易)两先生请教过诗词。汪辟疆先生精于目录学和诗学,虽在金大兼过课,但没有开设这方面的课程,我也常常带着问题,前去请教。 中大的管理很松,那时找到一个同乡就可以躲在学生宿舍里,钱也不交,就这样读四年。像佘雪曼先生就完全是在中大偷听出来的。他口头表达力很好,字也不错,还会画画。后来在南洋大学教书,再后来到香港办了个雪曼艺文院。金陵大学就不一样,有秩序,办事有条理,不像国立大学那样随随便便、纪律散漫。从整个金陵大学的学风看,不只是国学的,而是对待整个的学问的态度,教会学校的那种严格的那种严格对我大有好处。我1978年回到南京大学,那时教务处一些很老的从金大一直留下来当职员的,都非常能干。 关于老师们,季刚先生树义谨严精辟,谈经解字,往往突过先儒,虽然对待学生过于严厉,而我们都认为,先生的课还有非听不可的,挨骂也值得。小石先生的语言艺术是惊人的,他能很自在地将复杂的问题用简单明了的话表达出来,由浅入深,使人无不通晓。老师们对自已的研究成果,也从不保密。如翔冬先生讲授《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瞿安先生讲授《长生殿》传奇法律,便都是自已研究多年的独得之秘,由于我们的请求,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学生。这种精神令我终身奉为圭臬,对学生丝毫不敢藏私。 瞿安先生的学问很有意思,他最早专门研究戏剧,后来研究散曲。他是一位大师,虽然他本人只在曲方面比较全面。但是他的散曲研究传给了卢冀野、任二北,曲律研究传给了蔡莹、王玉章,对词的研究传给了唐圭璋,南戏研究传给了钱南扬。然后任先生往唐朝发展,也有的往后发展。如钱南扬先生研究宋元 以后,除南戏以外,笑话、谜语都研究。 我选了这些大师的课,现在回想起来,最吃亏的就是对整个国学缺乏全面占有的欲望。这么好的老师——黄季刚先生,他的学生也都是大师了,而我感觉声韵学比较干枯;很难学;就不选,只选了有兴趣的课,像《文心雕龙》之类。 我在金大的得益处也不完全来自于大师;有一位历史系的讲师陈登原先生,研究文化史,他的阅读面非常之广,他写的《中国文化史》、《国史旧闻》都非常博洽。我喜欢博览群书,无论懂不懂,无论是否自己所需要的,都想看看。这就是从陈先生那儿学来的。当时别人并不重视他,但是我在陈先生那里得到很大的好处。 我在进金大之前,几乎没有接触什么白话文。这时我开始大量阅读白话文,很多时间在图书馆里看杂志,看整本的白话书倒不多,但杂志看得较多,差不多每一期的《清华学报》、《燕京学报》都看。另外,凡是遇到论战我都很注意,比如中国社会史的论战,到现在为止,托洛茨基的那些理论我还是不懂。不懂归不懂,当时吃下去再说,拿卡片记下来。还有呢,就是练习写。最初的白话文写作是学做新诗,现在还留了一本小诗集在那儿。当时练习写作,跟穷困也有关系。在报纸的副刊上写小文章,五毛钱一千字,一块钱就不错了。如果有三块钱一千字的文章,四千字发表了,十二块钱,差不多一个牛月的伙食费都解决了。因为那个时候六块钱就可以吃一个月饭,如果是八块钱呢,一菜一汤还带一点点肉。我是个很穷的学生,全靠自己奋斗出来。我 那个时候能写各式各样的文章,只要报刊需要我就写,一个月有个五、六块钱,最好有个十块钱,就能够过下去了。那时我父亲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工作,我不可能得到家里的接济,所以我就向各种地方投稿。我也写小说,写小说的最好成绩是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就这样,在一个非常困难的环境中把大学念完 了。刚好那个时候金陵大学的史学研究所被批准成立了;我考取了,那等于是硕士研究生。考取了以后一年能得到四百块钱的奖学金,生活是够了。可是偏偏又要打仗了,也就没有办法读书,所以我是被金陵大学史学研究所录取的学生,但是没有上。那个时候已经同沈祖蔡恋爱了,想结婚了。她是研究所毕业,我是大学毕业。我在金陵中学教书,就想一边教书,一边在金陵大学的历史研究所读课程。当时还有一个机会就是到燕京大学去,到哈佛燕京学社,也有一定的奖学金,那就像王锤翰这些人一样,同他们一辈。他们审查了我的作业,说你的英语不行,过来补一年英语,第二年录取你。当然没想到要打仗了。燕京大学的那些教授有顾颉刚、洪业,还有陆侃如他们,当时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好像给黄季刚、吴梅先生当过学生的,再去给顾颉刚他们当学生,就吃了亏一样。这种心理很奇怪,我也很少同人家讲起。中国旧学很注重传统、班辈。当大师的晚年学生,在辈份上就很占便宜。的确是的,比如任老(二北)是我的前辈,但他同我说起来是师兄弟,他写信给我也是这样称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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