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有好几次要落泪。尤其当我不断提醒着自己，这还不仅仅是程千帆先生的一次治学讲演，而是一个84岁老人拿生命所凝成的那颗赤子之心，朴素而又坦诚地敞开在你面前，如静美的秋叶砰然落地，如宁静的夕阳纯净而透明，而此心所拥的激情又是如此高贵而芬芳，使人如坐春风。先生说到自己被批斗放牛十载而仍旧江湖夜雨十年灯火苦读，先生讲到自己拜访诗人风范的胡小石先生遇其吟读柳宗元诗，先生谈到自己家境窘迫而顶着强大生活压力艰难求学，所有这些时刻，先生的眼睛是潮润的，就像大地旷野深处在无声地落雪，而同时你又听到属于美的一切事物在清脆地拔节。你觉得人活着而不高贵地活着便不配活着。 但令人惊讶的是程先生思维是那么迅捷活泼，如清泉大江在山岳危崖问安然流过。许多例子随手拈来，许多诗句随口吟出，没有一点思索的痕迹，而听来又和谐玲珑，无懈可击，生发深阔而紧凑。说到青年学者之重逻辑推演而弃形象创作和缺乏同情理解时，先生妙语如珠几乎拍案而起击节而歌了，他说这些学者像法官一样审判杜甫符合浪漫主义三原则违反现实主义四原则等，、先生说怎么能这样冷酷呢，诗人会哭的呀! 而且自始至终程先生又那么谦逊朴素，一点也不信口开河或夸饰罗嗦。他为这次讲演准备得那么认真，列了详细的提纲印发，开讲时又那么克制，仅用四十分钟便讲清讲明了那么深沉博大的道理·而这些道理又那么朴素，你似乎早在某个地方听过，诸如形象思维、吕洞宾的指头、孙悟空学艺等等，但只有这一次你才真正捕捉住了这些词汇的力量，仿佛一种光茫照在它们身上，使它们遍体透亮而成了明珠。先生说《周易》，之“简易“，谓一切真理都是最朴素的，先生之言又何尝不是呢? 先生坐在那里近两个小时，坐成一个巨大的“心”字。诚如先生所引用大哲荀子所言：“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一而三，三而一，天地问一颗通灵毓秀话泼泼的心，不染一丝渣滓，却把它所接触的一切都注入为同一脉搏，注入了仁慈和诗思的血液，自然而汇入一无限境界。原来棒喝也可以如此沉静，原来深刻也可以如此美丽。